那時不讀書,給娃買個三輪車,現(xiàn)在也發(fā)了
“我不可能再活50歲,大概能再活20年吧。20年是多么的快啊,在我30歲以前,總覺得人生的路是漫長的,曲折的,可我現(xiàn)在才覺得人生的路是曲折的,但不是漫長的,而是飛快的。”
韓培印已經(jīng)老了,他時常會很自然地想到死亡。他在筆記本上寫道:“我不可能再活50歲,大概能再活20年吧。20年是多么的快啊,在我30歲以前,總覺得人生的路是漫長的,曲折的,可我現(xiàn)在才覺得人生的路是曲折的,但不是漫長的,而是飛快的。”
“大約再有20年,就是我人生的終點站,到那時我要說,再見了,我的人生,再見了,我的兒孫。寫到這里,我的眼淚一點一點地落下來……”
在鏡頭前念到這里的時候,這位年過半百的父親控制不住地哭了。
最終,他的美麗夢想還是破滅了。兒子勝利在畢業(yè)后找了一份去青海的工作,試用期每個月拿600元的工資,在野外幫當(dāng)?shù)氐膯挝讳佂ㄐ殴饫|。老韓算了算,這收入還沒有自己在西安打工掙得多。
“我本來想著,大學(xué)生畢業(yè)了,工作肯定會在辦公室里,而且有空調(diào)……”韓培印嚅嚅地說著。
很難再在這位父親的臉上找到先前那種驕傲的神色了,但他卻沒有太多時間用來哀傷,兒子上大學(xué)欠下來的錢還有兩萬元沒有還清。在兒子出發(fā)去青海之后,他一個人還要孤零零地留在這座城市里,打工賺錢。
在那個黑色的小本子上,他寫下自己的姓名和詳細地址。他總擔(dān)心自己萬一突然出了什么意外,“誰知道我是誰?”
他開始時不時地后悔,自己為什么讓兒子選了這樣的專業(yè),又后悔,也許當(dāng)年根本不應(yīng)該讓兒子讀書。鄰居們甚至?xí)r不時對他講:“當(dāng)年不讓娃上學(xué),給他買個三輪車,現(xiàn)在也發(fā)了!”
這個原本貧窮的家庭正在慢慢步入正軌,連家里那個因為兒子上學(xué)而辦起來的小商店也越辦越好了。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小型超市,家里的收入也越來越高,可兒子勝利卻成了夫妻倆心頭一根拔不掉的刺。他們把招牌上兒子的名字偷偷抹掉,把“勝利商店”改成了簡單的“商店”兩個字。
事實上,連韓勝利自己也似乎想抹掉過去的記憶了。當(dāng)記者輾轉(zhuǎn)找到他新?lián)Q的手機號,提出希望采訪的時候,他沉默了一下,說:“對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工作了3年之后,勝利辭職,在西安重新找了份工作,工資也漲到了1500元。不過,在他的同學(xué)看來,這仍然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數(shù)字。
這個曾經(jīng)是全家最大驕傲的兒子,如今也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韓培印擔(dān)憂他遲遲沒有結(jié)婚,更何況,因為高考結(jié)束后遷走了戶口,他原有的9分耕地已經(jīng)被收回。也就是說,勝利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回到農(nóng)村種地了。
12月8日,當(dāng)李軍虎再一次來到韓家,拿出照相機,想拍張照片的時候,原本會對著鏡頭微笑的母親突然崩潰了,她大叫著讓放下照相機:“這么丟人的事情,有什么好拍的!”
李軍虎不知道韓家什么時候能從這樣的陰云中解脫出來。在紀錄片《父親》放映的過程中,很多觀眾都被過去那個樂觀、善良、樸實的韓培印打動了。在清華大學(xué),一位男士在提問交流環(huán)節(jié)“哭得死去活來”,平復(fù)了好一陣,才哽咽著舉起了話筒。
“我想說,我當(dāng)年來到北京時跟小韓一模一樣,但今天,我是開著奧迪A8來的。”他說,“我只想證明一件事,勝利并不一定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當(dāng)然,李軍虎也聽到了些不同的意見。一位法國影評人看完了全片,覺得匪夷所思,連聲詢問李軍虎,老韓“是不是瘋的”,“我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
李軍虎想了想,告訴他:“在你們的文化里,他也許是個瘋狂的父親,但在我們中國的文化中,他是一位勇敢的父親。”勇敢的父親,正是這部紀錄片的英文名字。
更多人對老韓手中的筆記本充滿興趣。有的觀眾甚至還給李軍虎寄來了一些同樣的黑色筆記本,希望他能轉(zhuǎn)交給片中的這位父親。
他們并不知道,老韓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開那兩個黑色的筆記本了,他開始懷疑,念書寫字并不是一件值得嘉許的事情。連他那個中學(xué)畢業(yè)、在深圳打工的女兒,一個月也能掙三四千元——足足是兒子的兩倍。
“以后孫子、孫女,還會讓他們上大學(xué)嗎?”有人問他。
“我看讀書是沒用的。”他嘆了口氣說。
事實上,從西安回到家里之后,他再沒有寫過什么東西,甚至連把筆記本拿出來都不愿意了。年初的時候,他曾經(jīng)想在本子上寫點什么,再跟兒子談?wù)勅松煽吹酱髮W(xué)畢業(yè)5年后,兒子情緒低落的樣子,他最后什么也沒有寫出來。本報記者 付雁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