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4月7日,貴州仁懷茅臺酒廠。貴州茅臺2010年共生產茅臺酒及系列產品3.3萬噸,同比增11.42%;實現凈利潤50.5億元,同比增長17.13%。
貴州省公安廳后勤處的退休員工張文達覺得,茅臺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從2008年開始,每年過春節他都沒有再喝上茅臺了。在此之前的20年,年年春節,他都不會缺茅臺,如今一過年,張文達總會跟親戚們感嘆,喝茅臺暢快,但“買得起也舍不得喝啊,多貴的酒!”
不僅如此,愛喝酒的張文達還發現,去年快到中秋節時,茅臺漲到1700元,爾后9月,五糧液水晶裝的出廠供貨價上調了30%, 洋河藍色也不落后,出廠價跟著上調了大概10%。到了11月,瀘州老窖的國窖1573在市面上更是漲到1389元,報紙上說,它“成功躋身除茅臺、五糧液外,第三種‘千元白酒’”。
中國白酒高端陣營,現如今正是茅臺、五糧液和國窖1573。幾年來,每到逢年過節,幾乎都是茅臺率先扛起漲價大旗,后面兩者立馬跟風,二三線白酒品牌再群起效仿,同心協力把一股股漲價潮擴散向全國。
凡春節(甚至中秋、國慶)價必漲,已成了這幾年白酒們的鐵律。盡管被喝酒的人調侃為節前“耍酒瘋”,但白酒廠家還是達成了逢節必漲的默契。
沒貨的專賣店
1月4日的貴州仁懷,氣溫降到過冬以來的最低點。這一天張娜(化名)仍要像往常一樣,6點起床,冒著刮骨寒風,趕到茅臺鎮上班。
此時的仁懷空氣中飄著雨加雪,她坐在一輛白色依維柯上。這種車專門從仁懷市區的中樞鎮跑茅臺鎮,要一路行駛近13公里的下坡路。茅臺鎮是一個依山而建的村鎮,海拔比仁懷市區低了近400米,赤水河從鎮中穿過,有的房屋就建在懸崖峭壁上,從樓上往下看還能望到山坡上的草。
張娜在進鎮路口下車,這里豎立著雕刻有五代國家領導人頭像,如古酒杯模樣的大門,穿過大門便可看見一座22層樓高的大廈,它正是當今中國A股股價最高上市公司茅臺酒股份公司的辦公大樓。而在酒廠不遠處,許多破舊矮小的泥瓦房與其形成鮮明對比。
加快腳步,張娜沿著赤水河往下走過一排排生產車間,最后來到一棟氣派大樓,這里是茅臺的包裝車間。換上了白大褂、戴上袖套,她要立即趕到流水線上,忙著為春節前上市的飛天茅臺酒瓶上貼商標。
張娜是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去年10月,她與其他99名畢業的女生,一起被茅臺酒廠招聘為包裝車間女工。剛進廠時,市面上飛天茅臺的售價約為1700元,兩個月后,這個價格變為了2000元。元旦、春節來臨,為了擴大產量,張娜們不得不加班加點。盡管如此,飛天茅臺依然一瓶難求。
4天前,位于仁懷市茅臺路的中國第一家茅臺專賣店,門外貼上了一張告示:本公司本月高度茅臺酒計劃已售完,敬請諒解。告示上的高度茅臺酒,正是53度飛天茅臺,這里的標價為1099元。
該價格是2011年1月1日,茅臺要求全國各專賣店必須執行的最高價格,而且規定專賣店不得擅自加價。整整一年過去,茅臺限價令絲毫不動,而市面上的價格早已遠遠高于限價令。
消費者進到這些專賣店,想要買一瓶茅臺,聽到的都是“沒貨”兩字。李娜進廠一個月后,茅臺酒廠曾經加大這家專賣店的供貨量,得知消息的人們天還沒亮就來排隊,每人憑身份證限買兩瓶,長長的隊伍門店一直排到街上,第二天即宣告無貨。
千里之外的廣州,在石槎路富康酒業店鋪里,飛天茅臺標注為2250多元。在上海,在北京,53度飛天茅臺酒的市面價格均在2000元之上,而茅臺專賣店里依然“沒貨”。
提起“茅臺限價令”,這些高價賣酒的渠道員工均顯得“不屑一顧”,限價令只對茅臺自己的專賣店才有效,但“你也知道,專賣店里沒貨”。貴州一名茅臺特約經銷商直言,限價1099元,而其他終端和商超,最低都是1800元以上,“要是你有貨,你是賣給陌生顧客,還是賣給其他渠道?”
茅臺自己對這種差距心知肚明。2011年12月24日,在廣州白云國際會議中心,茅臺召開了有史以來人數最多的經銷商大會,足足有2000人參加,遠遠超過以往800人的規模。與會的2000人除了感受到茅臺2011年銷售收入達到237億元,比2010年銷售收入翻了一倍的喜訊,還感受到了一個警告:
“我們茅臺酒廠無法向股東,以及貴州省委省政府交代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出廠價700多元,自己利潤僅320元,卻要讓經銷商賺上千元利潤?”貴州茅臺酒股份公司副總經理杜光義聲色俱厲,臺下的經銷商們,全都低頭不語。
與會的汪健,1994年便成為了茅臺經銷商,按慣例,他都是年底跟茅臺簽來年的合同,但最近幾年,茅臺會考察經銷商近三年或者五年的表現,然后再視情況決定是否為經銷商提量。
整個茅臺經銷商體系分為專賣店和特約經銷商,執行1099元限價令卻永遠沒貨的就是專賣店,作為貴州最大經銷商的汪健則代表著全國數量可觀、大小不一的經銷商網絡。這些經銷商按貢獻不同,每年可分得1.5噸到20噸不等的供貨量,如按現在茅臺700多元出廠價和2000元市價,一噸茅臺便可以凈賺240萬元。所以,很少有經銷商愿意離開這個體系。如今茅臺已經很少簽約新的經銷商,而要成為正規茅臺體系的經銷商,最低門檻是2000萬的資本。
杜光義指責經銷商們拿了好處,卻不顧茅臺的難處,在通脹和民生問題日益高漲的當下,卻推波助瀾讓茅臺走上風口浪尖。3個月前,茅臺集團董事長季克良還高調表示,希望讓工薪階層喝得起茅臺酒。
3個月后,要實現這句承諾,是越來越渺茫了。比如喝了20年茅臺的張文達,3年前開始不再喝了,因為太貴了。
一線車間的大學生
在張文達看來,送禮或者等待升值,早已超過喝掉它所得的暢快。2010年茅臺市價超過1000元,2011年超過2000元,“2012年超過3000元毫無困難”。汪健認為,現在的價格還是太低,遠遠低于當下茅臺的價值。另一個茅臺經銷商,貴州百年酒業董事長蔣政甚至估計,到“十二五”末,茅臺將漲至5000元。
茅臺就如同一個失去控制的火箭,一直往天空飛去,誰也不知道它何時會達到最高點。這股直飛沖天的氣勢,也讓大學生張娜進入了酒廠成了一名包裝車間女工。為了提高產能,如今茅臺每年都要招聘大量新員工入廠,張娜還未轉正工資已有3000多元,比省城貴陽畢業大學生平均收入高很多,而這還只是轉正前65%的收入。
2012年,茅臺還會招聘2000余人,是有史以來最多人數,且全部都將是大學本科畢業生,哪怕是一線生產工人也要求如此。每天,李娜走過大多為男生的生產車間,都會看到一個標語,“儲足陳釀,不賣新酒”,酒廠的老員工告訴她,這是茅臺越來越值錢的資本。
的確如此。每一瓶飛天茅臺,都是5年前生產。端午后開始“造曲”,就是以小麥為原料,先將小麥粉碎,加入水和“母曲”攪拌,放在木盒子里,工人站在盒子里用腳不停地踩,然后成50厘米正方形的“曲塊”。此后的重陽節,赤水河河水都將清澈兩個月,從中取水與紅高粱和制好的曲混在一起,進行9次蒸煮。每次蒸煮都要經過一個月的“封存窖期”,整套程序完成已然耗時一年,緊接著還要再存上三年,到第5年才跟幾十年老酒勾兌后推出市場。
除了嚴守這套程序,要想品嘗到真正的茅臺,還必須有茅臺鎮紫色沙頁巖的土壤、茅臺產高粱和小麥,以及赤水河河水。茅臺生產車間工人王大成(化名)說,他們每年都必須做足這些步驟,因為很多步驟只能用人來操作,所以相比張娜的包裝車間,生產車間去年新招員工更是前者的5倍。
盡管每年不停擴大廠房,擴大人手,但茅臺還是做不到市場有多大,產量就有多大。這創造了茅臺價格不斷上漲的條件,但是解釋不了,在1990年代茅臺產量僅為上千噸時,張文達等普通貴陽居民還能喝上茅臺,當2011年飛天銷量超過3萬噸,他們卻喝不上了。
批條們的權力
王大成在茅臺酒廠上了6年班,他剛進廠時,茅臺還跟五糧液平起平坐。白酒行業素有“北五糧液南茅臺”之稱,6年過去,茅臺早已超過昔日對手上千元差距。王大成認為是茅臺的工藝實力終于被發現了。
6年時間,茅臺酒這個中國最貧窮省份之一所釀造的酒品,擢升為華夏民族最昂貴的奢侈飲品,業內更愿意把這個“奇跡”與一個人扯上關聯。
這是茅臺內部的一段傳奇。2004年,茅臺與五糧液競爭中出現了被動,甚至出現了零售價低于進貨價的情況,時任茅臺酒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的喬洪,做了一個驚人舉動,在第二年大幅漲價。之后,漲價成了茅臺的標簽,喬在位的7年內,茅臺共提價15次,其中53度飛天茅臺批價從最初的每瓶100多元提高到400多元,經銷商的利潤也從每瓶的20多元提升到200多元。
茅臺的地位如此挺下來,并從此坐穩了中國第一高價白酒的位置。之前主打國酒、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牌等文化牌的一個中國高品質白酒品牌,變為“酒中之龍”,不再“飛入尋常百姓家”。
“茅臺酒自有其不可比擬的品牌價值,價格自然不能以尋常計。”汪健評論道。
懷仁市文聯副主席易涌,手上有著一張批條:經市政府同意,特批準向市文聯銷售53度茅臺酒5盞酒,有效期15個工作日(注:1盞=12瓶)。
易涌的這個批條早已失效,在仁懷市,現在有權力批茅臺酒的,只有常務副市長以上領導。這兩年仁懷的茅臺酒日益難批,批到也要大打折扣,比如5盞只能拿到3盞。2011年10月過后,仁懷也停止了茅臺銷售批條。
現在的茅臺酒被越來越多公務宴請消費,甚至也逐漸遠離底層機構單位。貴州省委省政府、貴陽市委市政府、省直機關單位、各軍區部隊、中央各部委,都拿著批條來買茅臺。工行貴州分行的一名工作人員說,2010年他們還批到100多盞茅臺,2011年已經拿不到這么多了。
這還僅僅是滄海一粟,易涌估計中國各大軍區就要消耗幾千噸茅臺酒,作為酒都的仁懷有一句玩笑話:“喝茅臺的人不用買,花錢買的買不到。”而近幾年的北京奧運會、上海世博會、建國60周年以及廣州亞運會等大型活動,也都在大量消耗著茅臺。
批條本是計劃經濟時代產物,可隨著茅臺身價飛升,批條們的權力也隨著大幅提升。巨頭們喝完了,剩下一點才會輪到渠道。2010年,《21世紀經濟報道》的一則報道說,“用于特殊消費人群的批條銷售大概有1萬多噸”。那一年整個茅臺的銷量是2萬多噸,這意味著剩下1萬噸流向了經銷商。但這并不意味著1萬噸流向普通消費者。2011年的茅臺經銷商大會上,成都經銷商周儀(化名)這樣公開介紹過自己:作為一個茅臺人,我的客戶主要是成都周圍20多個縣的政府機關單位、各事業單位以及國有企業領導,“我明白跟他們說,市場上價格多少,我降了多少,賺了多少,這樣就得了人情,建立了關系網絡。”
像周儀這樣的大經銷商,原本就是國家公務員,下海了也是離官員們最近的人。這意味著他們掌控的網絡讓原本流向普通市場的茅臺,大部分又流向公費市場。按照貴州一些茅臺經銷商推算,現在進入正常流通渠道的茅臺酒,僅僅只有兩三千噸。
于是,不難理解,每逢春節、中秋和國慶節,都會是茅臺酒漲價的節點,因為這些節假日不僅民間消耗大量白酒,公務接待更將消耗大量白酒。剛剛做了茅臺經銷商兩年的蔣政說,如果一件商品毫無疑問會漲,商人們又怎么不去囤積惜售?今年3噸的貨也只會賣出1.5噸,本來市面上已經夠少的茅臺因此就更少。
2011年4月10日,貴州省拍賣公司舉辦的“首屆陳年茅臺酒專場拍賣會”上,一瓶“精裝漢帝茅臺酒”以890萬元成交,刷新了茅臺酒拍賣成交價格的歷史紀錄。如此瘋狂的舉動,讓資本看到了投資品茅臺的另一面,也刺激了更多惜售發生。
不漲價非好酒
事實上,酒中之龍一飛沖天,也激起空中龍卷風陣陣,這股龍卷風也讓其他大鵬得以借機高飛。
近幾年來,節前“耍酒瘋”的主角幾乎都是“千元俱樂部”的三巨頭,茅臺先扛起漲價大旗,五糧液和國窖1573立馬跟隨,其他品牌接連效仿,同心協力將漲價大戲演得環環相扣。
奇怪的是,與茅臺不同,這些跟風漲價的白酒要多花幾百元購買,大多卻不是因為缺貨。河南寶豐酒業品牌總監晉育鋒在白酒行業干了15年,他并不認同一般對白酒瘋漲的通用解釋:糧食、包裝材料、原輔料、人力成本等方面的一路上升。
“十年前政商務喝酒,大約每瓶100~200元之間,極少數貴賓招待大概300~400元。現在招待最高級的貴賓,至少800元每瓶;價格低了感覺拿不出手,原因就是白酒消費的一個本質需求——面子,消費者‘個人面子’或者說政商務的‘集體面子’在升值!”
晉育鋒發現,茅臺的不斷漲價,正好提高了有錢人對面子的心理接受程度,茅臺漲了自己不漲,又怎好說自家做的是高端品牌?
“不漲價不是好酒”的說法在這些廠商的諸多動作中也可覓到一些端倪。生產國窖1573的瀘州老窖,在2011年,還對銷售體系進行了大手術,確立了“大招商、招大商”的思路,引進戰略經銷商,在全國范圍開設專賣店,主攻超高端定制、團購和禮品市場。行家一看就知,這是引進有人脈的大商人,讓各地政府的宴請消費餐桌上擺上瀘州老窖。五糧液的動作異曲同工,去年一年新建了213家專賣店和旗艦店,這些高端商店,讓五糧液與黨政軍的關系更近了。申銀萬國(微博)的一份報告就顯示,為應對日益增多的批條,當五糧液批條酒(即計劃外經銷商、團購單位找領導批條子的酒)的出廠價上調至569元后,批條酒的占比仍在不斷上升。
作為回應,茅臺在2011年經銷商大會上,也下決心在各個省會城市建立110個直營店,消息一經公布,有經銷商就在旁敲側擊發言,直營店的價格可不能按照2011年限價令的1099元來,這樣其他渠道茅臺可就會被人懷疑為假酒,或者被冠以哄抬物價的罪名。但茅臺又聲明用直營店控制價格,所以行業普遍猜測為1600元,已大幅提高茅臺利潤。
在茅臺標桿效應帶動下,高端白酒的利潤可謂節節攀高。一份來自中金公司的內部報告顯示,預計2011年高端白酒的盈利增速在44%。這使得高品質、高利潤、易儲藏的高端白酒,成為熱錢眼中的投資品。
而高端白酒的火熱,也向下延伸至次高端或者中檔白酒產品,因為茅臺酒漲至2000元,人們發現中國酒桌之上,300-1000元的酒還沒有真正王者誕生,倒給了大量中端白酒提價的想象空間。
今年元旦過后,中檔白酒集團爭相漲價,一款豐谷酒王產品,從現有的580元/瓶調至640元/瓶,酒鬼酒系列產品提價幅度更在20%左右。15年紅花郎零售價從868元漲至1080元;20年青花郎從1280元漲至1680元;水井坊則向經銷商下發漲價通知:主打產品之一“52度井臺瓶”的零售價從738元調整到858元,52度“水井坊·典藏”則從919元提升到1199元。
旗下最多品牌的五糧液,也沒放過這塊市場,他們目前重點打造的是次高端品牌 1618 和六和液,而茅臺也將于2012年大舉銷售剛剛推出的漢醬酒,零售價為700元左右,霸氣的茅臺還規定,各地區經銷商必須將漢醬酒與飛天茅臺進行捆綁銷售。
春節即將到來,國人又將進行多次觥籌交錯的碰杯,人情和地位得到表達和彰顯,這也許是白酒在通脹時代值錢的命運,但也給這個火熱行業爆發大戰可能,而所有的一切,都與茅臺這個特殊白酒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