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溝油”堵得住嗎?
從源頭、收運到再利用,行政監管試圖圍堵“地溝油”的整條利益鏈,加大其違法成本,但卻不足以抵消“地溝油”的暴利
10月14日,苗雷收到了“北京市豐臺區2012年度餐廚廢棄油脂特許收運服務項目”的中標通知書,但他并未感到輕松,反而因為自己公司投資過億元的生物柴油廠是否能收到足夠生產原料而憂心忡忡。
在此前的招標中,苗雷擔任總經理的北京中京實華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下稱中京實華)與北京中京征和環保服務有限公司(下稱中京征和)組成的聯合體中標,成為豐臺區餐廚廢棄油脂特許收運的主體之一。
繼朝陽區之后,豐臺區是北京市“城六區”中第二個完成此項招標的區。按照北京市市政市容管理委員會(下稱市政市容委)的計劃,“城六區”應在2012年內確定餐廚廢棄油脂特許收運企業。
餐廚廢棄油脂俗稱“地溝油”,主要來自餐飲業,在食品加工的過程中產生。長期以來,由“地溝油”引發的食品安全問題一直備受公眾關注(參見《財經》2011年第23期“隱身地溝油”)。為阻斷“地溝油”流向餐桌的渠道,北京市近年來出臺多項治理政策,但效果不佳。
2012年,北京市再次采取一列系行動,試圖封堵“地溝油”,其中便包括在各個區縣確定餐廚廢棄油脂特許收運企業;提供資金補貼,鼓勵高校食堂的餐廚垃圾就地處理等。
9月26日接受北京市人大常委會審議的《北京市食品安全條例(修訂草案)》還規定,餐飲單位不得隨意傾倒、丟棄、堆放或者直接排放廢棄油脂,否則將被處以罰款,嚴重者甚至會被責令停業。
然而,“地溝油”的地下收運鏈條年深日久,盤根錯節,涉及成千上萬人的生計,而規范的收運和處理機構卻發展遲緩,服務能力不足。食用油與生物柴油等廢棄油脂下游產品之間的價格差異,更使得“地溝油”流向餐桌的動機難以遏制。
種種矛盾之下,北京多項封堵“地溝油”的政策,恐難見效。
地下收運占“主流”
按照北京市政市容委的相關技術要求,餐廚廢棄油脂分為四類:隔離油、煎炸油、泔水油和動物油。其中的隔離油主要來自隔油池、油水分離器等處。泔水油是餐廚垃圾處理過程中產生的油脂。煎炸油則來自煎炸食品之后,不再使用的油脂。動物油是在食品加工環節產生的動物油脂,比如烤鴨油等。
在這些廢棄油脂中,煎炸油、隔離油和動物油可以由收運企業從餐飲單位直接收集,而泔水油則附著于餐廚垃圾中,需要進行處理后,才可獲得。
控制“地溝油”的流向,一個關鍵環節是源頭監管——是否能控制餐飲單位的廢棄油脂收運,使其流向正規的收運企業。
但長期以來,北京市的餐廚廢棄油脂收運組織“小、散、亂”,同時監管薄弱,政出多門,僅發放收運許可的部門就有市政市容、環保、工商等多個部門。
據估算,北京每年產生的餐廚廢棄油脂約有10萬-15萬噸。其中,有資質企業只能收集其中的3萬噸,出于利益驅動,其余至少七成的廢棄油脂流入黑市,經過地下作坊處理后,回流到食用油市場,其中利益糾葛復雜,
根據市政市容委固體廢棄物管理處調研員王維平介紹,北京僅收集隔離油的群體就有數千人,主要來自江蘇,自成一派。
正因此,北京市形成的政策思路是,政府主要承擔監管之責,采用特許經營制度,以“規范收運主體,逐步提高其裝備、管理等方面的水平,建立市場準入和退出機制”,“重點在于管住相關收運企業。”市政市容委固體廢棄物管理處副處長鄧俊介紹說。
“正規軍”難敵“游擊隊”
但是,通過監管提高其違法成本,并不足以抵消“地溝油”地下市場的利益,其經濟動因始終強烈。在整個鏈條的各個環節,“地溝油”都有難抑的沖動——流向食用油市場。
“地溝油”流入食用油市場的驅動力來自于其中的利潤。當前對“地溝油”最主要的合法利用是將其制成生物柴油等產品。但受限于礦物質柴油的市場價格,生物柴油的價格在每噸7000元-8000元之間,與食用油相比,價格要低3000元左右。
正是由于這一價格差距,正規的廢棄油脂收運企業無法在與地下收運組織的競爭中獲勝。
具體而言,地下收運組織愿意向餐飲單位提供報酬或服務,以換得收運權,而正規的收運企業則無法承受這樣的成本。兩相比較之下,餐飲單位自然更愿將廢棄油脂交給地下收運組織,正規收運企業則陷入了無油可收的尷尬境地。
在產生泔水油的餐廚垃圾收運領域,情形相同。北京市最大的餐廚垃圾處理設施位于朝陽區高安屯的朝陽循環經濟產業園內,設計日處理餐廚垃圾能力為400噸。目前,這里對朝陽、西城和海淀三個區的餐廚垃圾進行處理,每天的實際處理量約為70噸-80噸,不到設計處理能力的兩成。
其中,西城區的餐廚垃圾由西城區環衛中心下屬企業北京市裕遠達清潔服務中心(下稱裕遠達)負責收運。受到地下收運組織的擠壓,裕遠達每天大約只能收運20余噸餐廚垃圾,不足西城區餐廚垃圾總量的十分之一。
這使得大部分泔水油脫離規范的處理渠道,最終去向不明。
盡管北京市出臺的一系列政策,都要求餐飲單位不得將廢棄油脂交由非正規企業收運,而一紙政令顯然難以產生足夠威懾力,令餐飲單位斷絕原有利益來源。要想實現政策初衷,唯有依靠強有力的執法,同時培育起規范的收運市場。
然而,政府規范正規收運渠道的進程并不順利。盡管市政市容委要求在2012年內,確定各區縣的特許收運主體。但時至10月中旬,只有朝陽和豐臺兩個區完成了招標。
其中,朝陽區作為國家發改委等三部委確定的首批33個餐廚廢棄物資源化利用和無害化處理試點城市(區),在7月就完成了招標。但中標的收運企業北京中天實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謝紅翔稱,因為有不規范收運組織的阻撓,作為招標人的朝陽區市政市容委至今未能與中標企業簽訂合同,收運工作也就無從開展。謝紅翔稱,中標不僅未能促進,反而妨礙了該公司原有的收運工作。但朝陽區市政市容委拒絕就此種說法加以回應。
在豐臺區中標的中京征和,也因為預處理設施未建成,而無法進行收運。
在此情況下,政府難免投鼠忌器,他們擔心,如果將地下收運組織加以取締,現有的規范收運企業能力不足,將有大量的廢棄油脂和餐廚垃圾無人收運,最終影響城市運行。
困境何解?
“地溝油”治理的困難之處在于,一方面,廢棄油脂流向食用油市場,能獲取暴利,動機強烈;另一方面,規范的收運和處理企業,在廢棄油脂原料的采購價格上無法與黑市競爭,難以得到發展。
因此,以廢棄油脂為原料生產生物柴油等化工產品的行業普遍陷入原料短缺的困境。
2007年底,中國生物柴油行業年產能超過300萬噸。進入2008年后,由于“地溝油”等原料短缺和價格高漲,當年生物柴油產量僅有約25萬噸,產能利用率不足10%。許多企業不得不面臨部分生產線關停,甚至全面停產的局面。2009年,國家財政支持的“地溝油”制生物柴油項目廠家由2006年的150多家,銳減至十幾家。
就北京而言,已建成的生物柴油制造企業只有位于大興區安定鎮的北京古杉生物能源有限公司(下稱古杉生物),該公司年設計產能10萬噸生物柴油,但至今未能投入生產。業內人士認為,長期無法收集到原料是古衫生物停產的主要原因之一。
古杉生物的停產使得北京市并不具備消化廢棄油脂的能力,收集到的廢棄油脂都送至河北等地的生物柴油工廠。
剛剛在豐臺區中標的中京實華正試圖整合“地溝油”產業鏈,其聯合體中的中京征和主要承擔餐廚廢棄油脂收運,而中京實華負責生物柴油生產,其年產能2萬噸的生物柴油廠一期項目正在進行前期建設。
但令中京實華總經理苗雷擔憂的是,如果北京市無法遏制餐廚垃圾和廢棄油脂流向黑市,可能會使自己公司投資上億元的生物柴油項目失去原料保障,從而重蹈古杉生物停產的覆轍。
生物柴油企業原料收購受限于其產品銷售價格的“天花板”——柴油的價格,其不可能以高于礦物質柴油的價格銷售。這使得生物柴油企業為控制成本,而不得不壓低廢棄油脂的收購價格,例如生物柴油的銷售價格在每噸7000元-8000元之間,而其原料采購價只在每噸4000元-5000元之間,遠低于非法食用油加工企業的采購價。
政府沿著“地溝油”地下鏈條圍追堵截的策略,難以抵消“地溝油”的暴利,其流向食用油市場的動力并未減少,只要圍堵稍有縫隙,食品安全問題就不可避免。同時,這一方式帶來的監管成本最終仍要社會整體承擔。
無奈之中,企業將改變困境的希望寄托于技術改進。苗雷透露,中京實華正在加緊研究廢棄油脂生產多元醇的技術工藝。在他看來,多元醇附加值高、需求量大,可以在原料采購環節與黑市“拼價格”,從而擺脫生物柴油所面臨的困境。
【作者:《財經》記者 田鵬 實習生 王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