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講出來,至少給廣東的老人們一個交代。”“廣州金晚霞”前高管張陸(應受訪者要求,“張陸”為化名),在看過本報11月2日以來的連續報道后,繼續向南方日報爆料該公司諸多內幕信息,他說:“講出來,良心平靜很多,到了對社會有一定交代的時候,至少我也出過一點力。”
高管的心路歷程
“前幾年我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張陸說,他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最開始,他在“廣州金晚霞”也只是一名普通的業務員,拿著800元的底薪加提成的待遇。但隨著他的銷售業績的不斷提高,他的職位也被逐級提拔,最后成為一名經理級高管。雖然工資漲上去了,但是張陸的心理壓力卻越來越大。
“以前在底層工作,接觸不到公司的核心內幕,也就不覺得什么。”張陸說,他職位提高后,才明白“這是一個局,(經營)模式肯定有問題。”
而就在此時,遠在家鄉的父母和其它家人也在不斷給他施壓,讓他盡快離開“廣州金晚霞”,“我的家人在網上看到很多‘金晚霞’的負面信息,他們知道我在這家公司里工作,很為我擔心。”張陸說,有一次,他的母親因為擔心他在公司做了違法的事情,在電話里哭了起來,這也讓張陸淚流滿面,最終,他決定離開“廣州金晚霞”。
“我曾經是‘金晚霞’的員工,但我一度很討厭這個三個字。”張陸說,最近,他看過本報的連續報道后,終于鼓足勇氣向本報爆料。
他還說,本報重點報道的“廣州金晚霞”東莞分公司只是冰山一角,實際上,該公司在廣東全省8個地級市都設有分公司,其中,東莞、深圳兩地被“廣州金晚霞”被內部統稱為“第一分公司”,在應對執法部門查處態度囂張的東莞分公司總經理陳桂賓實際上也在負責深圳的銷售等事宜。
張陸說,據他初步估算,“廣州金晚霞”每年銷售額在1500萬—2000萬元之間,其經營最少涉及5萬名老人。
揭秘“北域黑土”身世之謎
近日,本報接到一封所謂的“交涉函”,落款為“東莞市東城北域黑土保健品經營部”(以下簡稱:“北域黑土”)。奇怪的是,這份傳真文件既沒有蓋章,也沒有負責人簽名,不知是發傳真者故意為之,還是粗心遺漏。
本來這封所謂“交涉函”是完全不具備法律效力的,但傳真者肯定與本報報道“廣州金晚霞”一事有著牽連。因為“交涉函”稱:“該經營部從未使用過所謂的‘廣東金晚霞健康產品科技有限公司東莞分公司’進行所謂的經營活動……”
但據東莞市工商局調查顯示,該經營部確實存在有以“廣東金晚霞健康產品科技有限公司東莞分公司”及“金晚霞服務中心”的名義進行保健食品銷售,其對外使用的名稱與工商部門核準登記的名稱并不相符。
“北域黑土”究竟與“廣州金晚霞”有著怎樣的關系?為何被本報曝光的后者不直接與本報聯系,前者卻要急著跳出來與之撇清關系,其中的“玄機”令人費解。
曾做過“廣州金晚霞”高管的張陸向記者揭秘了“北域黑土”的身世之謎。
張陸介紹,“北域黑土”的注冊人溫曉強,即為“廣州金晚霞”現在的老板,實際上兩者是同一個人。大約在2006年,溫曉強首先在廣州以“北域黑土”之名注冊了個體工商戶。
“‘北域黑土’就是顧客投資的前身。”張陸說,注冊后,溫曉強向一部分“有實力的‘廣州金晚霞’客戶”推介加盟“北域黑土”。具體的合作方式為:客戶拿出一部分資金,用于與“公司”合作,其中,客戶具體要出多少錢,要看其選擇的經營區域和經營規模,比如開“專賣店”和“旗艦店”的價格就不一樣,客戶要開“旗艦店”,大約要出資30萬元左右,開“專賣店”則價格就要低一些。
此外,投資的客戶還要自負店租費和員工工資,而“公司”方負責提供銷售產品,產品包括黑木耳、東北大米等,另外“公司”方還負責幫投資顧客“托管”,按月或年等周期,給投資顧客“高額回報”。
此后,廣州大約開起了8家“北域黑土”店。
“投資的全都是老人,結果不到一年時間,這些店全都倒了。”張陸介紹,當初老人大多是沖著高額回報去的,結果都是血本無歸。當老人們找到“公司”討說法時,“公司”一般會拿出幾千元安撫老人,并稱“公司”也虧了幾百萬。但張陸說,其實在整個過程中,“公司”都是拿著老人們的錢在運作,不但未花分毫,而整個“北域黑土’的運作過程中,溫曉強最起碼掙了幾百萬”。
“我曾經就見過一名參與投資的老人,因為投資失敗,我看見他從滿頭白發,變成了白發蒼蒼,從不抽煙,變成每天每天抽3包煙。你想想,這樣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不敢跟家人講(真相),只能藏在心里,(他)心理承受的壓力太大了,我也有愧疚。”張陸說,他曾經看到很多老人因為投資失敗,痛哭流涕。
“北域黑土”經歷了一個不太成功的開端。但溫曉強并未放棄就這個名稱。此后,他又陸續在東莞、深圳等地以“北域黑土”之名注冊了個體工商戶,主要用以銷售“金晚霞”的產品,對外則宣稱:“廣東金晚霞××分公司”。
張陸說,溫曉強堅持用自己的名字在各地工商局注冊,主要是為了避免今后可能出現的“利益紛爭”,因為該公司銷售額十分可觀,溫擔心有的市級分公司負責人見有力可圖,出現“反骨”現象,但“估計出事后(指本報報道出街),他很后悔。”
張陸還介紹,其實,各市的分公司并沒有財政權,所有銷售所得款項都要打給廣州總公司,如果出現客戶退貨事件,各市負責人需向廣州總公司溫曉強申請,經總公司同意后,各市才能拿到退貨款。而各市分公司的總經理也是按月領取總公司發放的工資。
“全廣東存貨款‘活錢’超過千萬”
“會議營銷”是“廣州金晚霞”最核心的經營模式。而在此過程中,該公司會請出諸多“醫療專家”為上會的老年人講課,并通過“醫療專家”推銷其產品。
但張陸介紹,這些所謂“醫療專家”的身份和從業經歷,不少都是“廣州金晚霞”高管自己捏造出來,他就曾經“安排”過幾個個專家的身份。
張陸還透露,本報之前報道的“醫療專家”溫安明,其實就是溫曉強的父親,而“專家”蔡宗梅本身是“廣州金晚霞”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他們是否真的具有很強的診斷能力和顯赫的醫療從業背景,連公司內部的高管都不甚了了。
此外,張陸還介紹,因為“專家們”往往會為每個顧客開出大數量的銷售單,很多老人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吃完所有的產品。由此,“廣州金晚霞”又發明了一種新的“服務”——存貨。
所謂“存貨”,即老年人先把購買所需產品的款項付清,為了避免產品過期,老年人可選擇將大部分貨物先存在公司里,此后,再分批取出。
“這中間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張陸說,打個比方,一場“會議營銷”可能獲得100萬的銷售款,但實際上,“廣州金晚霞”公司只發出了10萬元的貨,中間有90萬的貨款,就成了公司可以自由操作的“活錢”,“不知道這算不算非法集資?”張陸說,據他所知,現在全廣東的存貨款已達上千萬元之巨。張陸認為,有關部門應該及時調查這筆款項的去處,保證消費者的財政安全。
對于“廣州金晚霞”在銷售產品中,究竟獲得了多大的利益回報一事。張陸直言:“賣‘藥’好過賣毒品。”他介紹說,該公司老總溫曉強6年前剛到廣州時,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仔”,但時至今日,溫已擁有千萬身家,擁有一臺寶馬、一臺陸虎,還在廣州買了別墅。
瘋狂“會議營銷”:誰為老人生命權負責?
10月30日下午3時50分,山西省陽泉市郊區,一輛滿載老人的“免費旅游”大巴翻下60米深溝,釀成了14死39傷的重特大交通事故。
而“免費旅游”的組織方正是“金晚霞”在山西的經銷商,其所使用營銷模式,與“廣州金晚霞”幾乎完全一致——“會議營銷”。
據山西一家媒體報道,陽泉“10•30”事故發生后,一位遇難者的家屬說:“我父母都在出事的車上,事發后父親沒了,母親重傷,正在醫院搶救。組織單位哈藥集團金晚霞科技開發有限公司是賣‘藥’的,我父母并未買他們的‘藥’,但收到了免費旅游的邀請,我們起初并不同意,但他們執意要去。據我母親說,對方說好免費旅游不賣‘藥’,但一路都在推銷他們的‘藥’!”
“山西金晚霞”與“廣州金晚霞”在營銷手段等諸多細節上,表現出的驚人相似性,不得不讓人擔憂后者在“會議營銷”中同樣存在重大安全隱患。
每月超1000人次的高齡老人出車隱患巨大
暗訪中,記者發現,為了讓老人同意參加旅游“上會”,“廣州金晚霞”東莞分公司銷售員往往會告知老人,旅游途中有隨車醫生一路陪同,確保老人的出行安全。事實上,這些說法只是為了讓老人放心去旅游,而老人往往也會相信銷售員的話。實際上,所謂的醫生,變成了資深銷售員或者金晚霞的經理,他們會做的只是幫老人量一下血壓,并把血壓記錄在老人的“健康咨詢自查表”表上,以方便專家向老人推銷保健品。
從9月10日到10月2日,記者“臥底”暗訪的23天的時間,“廣州金晚霞”就組織了4次“免費旅游”,而在車上,除了司機,就是金晚霞的銷售員和老人,并沒有醫生跟車陪同。在這4次“免費旅游”中,記者參加了3次。每次“上會”,均有來自廣東省各市區,被金晚霞邀請來“免費旅游”的老人約200多人。
資深銷售員告訴記者,每個月,金晚霞都會以各種名義組織老人參加旅游“上會”,一個月,下來,少則3次,多則6次。以此類推,被金晚霞邀請外出“免費旅游”的老人,每個月約有1000人次。
邀請老人參加免費旅游的最終目的,只是讓老人購買高價保健品。但是在旅游“上會”過程中,現場攻單時,銷售員的車輪戰術,激烈的氛圍很容易讓老人受不住。在記者臥底期間,就有資深銷售員告訴記者,曾經有老人去佛山旅游“上會”,被銷售員現場攻單時受不了刺激,當場暈倒,隨后被送到醫院急救。
個案:
“你管那么多干嘛!她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9月24日,在“廣州金晚霞”東莞分公司策劃的“科普”工作中,記者接觸到一對夫妻梁沛容和杜日歡,其中杜日歡老人有嚴重的心臟病,出于安全考慮,記者請求東莞“金晚霞”領導層不讓這名老人“上會”,但是遭到了拒絕,杜日歡仍被帶著上了會。
在資深同事的幫助下,摸底工作十分清楚。
梁沛容,77歲,在運輸公司做干部,退休金約4000元左右,身形瘦小,曾患有偏頭疼,在運輸公司工作時因為汽車著火,致使右手被燒傷而經常發抖。
杜日歡,77歲,普通工人,退休后的收入約1000元,患有骨關節炎、糖尿病、高血壓以及嚴重的心臟疾病,曾多次出現心臟驟停的情況而安裝有心臟起搏器,術后身體很差,因此極少外出旅游。
梁沛容、杜日歡夫妻屬于空巢老人,大兒子開有工廠、二兒子曾在政府部門工作,后到香港工作。兩人十分關注自己的身體,杜日歡每月要到醫院取藥治療,需花費1000元左右。
摸底得來的資料匯報到李波經理處,一切的資料都顯示,這是一對十分“有質量”(指有錢、有保健意識)的顧客,這讓李波感到了興奮。
通過分析,李波決定以腎虛的名義推薦梁沛容服用“刺參蛙油”,偏頭痛則推薦服用“蜂銀軟膠囊”;杜日歡身患多種疾病,主要推薦服用“蜂銀軟膠囊”和“鹿骨粉”。
隨后,李波在梁的“健康狀況自查表”寫上“蜂銀20盒,刺參蛙油20盒”(蜂銀每盒售價756元,刺參蛙油每盒售價668元);在杜的“健康狀況自查表”寫上“蜂銀20盒,鹿骨粉20盒”(鹿骨粉每盒售價538元)。
但患有嚴重的心臟疾病,多次出現心臟驟停的杜日歡的情況,讓記者感到極大的壓力,萬一“上會”途中出現意外該怎么辦?
此時距離9月28日的清遠‘上會’還有3天的時間,記者多次找到經理李波,希望公司考慮取消讓杜日歡上會的計劃,但都被拒絕,其則表示“你管那么多干嘛!她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考慮到杜日歡的特殊情況,記者無奈之下又找到了李冬雪總監,告知杜日歡患有嚴重的心臟疾病,裝有心臟起搏器等詳細情況,并以旅游途中有可能出現危險的理由要求不讓杜日歡參加旅游。得知情況后,李冬雪也沒有答應記者的請求。
9月27日下午,記者再次找到李波談及此事。
“你管那么多干嘛!她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沒事的。”李波說完便不再理睬記者。
情況緊急,記者向報社領導匯報了此事。領導決定派車跟隨記者暗訪,以確保應對突發情況,同時,記者也決定隨時以杜日歡的身份簽下購買“金晚霞保健品”的訂單,及時將杜日歡請出攻單現場。
兩天的旅游“上會”,記者一直小心翼翼,提醒杜日歡不要激動,保持平靜的心態,最終,杜日歡用498元買下一盒“金晚霞牌益生菌”,在記者的陪同下才得以離開攻單現場。
11月8日上午1,記者撥通了杜日歡的電話,得知記者的身份后,杜日歡脫口而出:“那些‘藥’(指益生菌)根本就沒有效的,根本就不值500元,連20元都不值。”
“那些醫生說得也不準,她(指專家)說我腰酸背疼,我根本就沒有腰酸背疼,還說我手腳麻痹,我根本就沒有,她很多都說的不對。我知道她是騙人的,我就不想反駁她了。”而事實上,在把脈過程中記者始終陪在杜日歡、梁沛容夫妻身邊,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王美華專家錯把梁沛容的“健康咨詢自查表”當成了杜日歡的自查表,于是出現了這戲劇性的一幕。
杜日歡說,因為身患多種疾病,她不想去參加什么免費旅游,得知旅游途中隨車有醫生陪同,而丈夫梁沛容又很想去,才答應和丈夫一起去的,而在專家給把她脈時,她就發現不妥,根本就不像旅游,“哪有這么大的蛤蟆滿街跳的呢?我買了500元的藥,就當是出旅游費好了。”
杜日歡稱,在買了保健品后,有自稱“金晚霞專家”的人打了三次電話給她,“第一次他問了吃了藥沒有,我說沒吃;第二次他說和聊一下天,問我吃了藥是否有效果;第三次我不在家,之后就沒有電話打過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打電話給我。”
杜日歡還表示,在旅游的當天晚上,她曾出現了兩眼發黑等癥狀,“他們說有醫生,有護士跟著去的,但是哪里有啊?”
南方日報記者